作品:《萍術傳奇

    浙江杭城,錢氏中藥房,人群攢動。掌柜錢日台滿臉堆笑,衝著進進出出的老闆,不停地拱手作揖。去冬以來,藥房生意一日好似一日,他臉上的笑容,也幾乎沒停過。今秋甫至,白朮、厚朴銷量更是大增,隱隱有問鼎杭城白朮銷量榜首的勢頭。

    晌午,用過午膳,錢日台來到後廳,走到逍遙椅前,右手食指輕輕疊在大拇指上。一旁的學徒金小郎見了,連忙扶他在椅子上躺下,又從桌上拿過一個玉質鼻煙壺,擰開壺蓋,倒出一顆小指般的蠟丸,小心剝開,把如黃豆般大小的一塊紫黑鼻煙放在掌柜左手掌心。

    錢日台用左手食指、拇指,輕輕將鼻煙捏起,捻開,把食指肚上的鼻煙放入右鼻孔,拇指肚上的放在左鼻孔前段,先是張嘴輕呼,接著雙唇進抿,輕吸一口氣。頓時,一股辛酸之氣,沖入錢日台的鼻腔。旋即,又有一股醇香之味,旋繞而入。

    「阿——嚏——」吸滿鼻煙的錢日台,緊閉雙眼,張大著嘴,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。

    良久,錢日台睜開眼,淡淡地問小金:「這兩日,江右有信函寄來麼?」

    「回掌柜,江右來函,還是半旬前。今明兩日,或有信函會到。」小金回答。

    今秋伊始,白朮行情突然大漲,一兩上品白朮,可抵百斤大米。潛(於潛)縣野生(白)術,更是有價無市。錢日台望著蜂擁而至的買家,一面減少櫃檯每日供應數量,一面派出夥計,四處打探白朮大漲的內情。半個月後,夥計終於從一個外地客商口中得到確切消息:吳江遇瘟疫襲擊,患者心下脹滿,口渴發熱,反嘔不止。服白朮厚朴湯一劑,嘔亦減半。二劑,脹除、熱退、渴止。

    白朮厚朴湯方劑中的白朮、厚朴兩味主藥,正是他日進斗金的大宗藥材。錢日台聽了,頓時兩眼眯成了一條縫。

    先皇乾隆朝,錢日台在家鄉於潛藥肆學醫之時,對於術(於潛野生白朮)多有接觸,發現其:味重金漿,芳逾玉液,百邪外御,六腑內充。其藥用之廣,其他諸藥,未有如白朮之功多。奈何日挖夜采,野生於術,已甚難見。種(植)術,兩浙雖有培植,雖肥大於野術,乃多糞力澆灌而成,藥效與野術相比,終千差萬別,不獲醫家大用。

    隨後,他遊歷山川,遍尋於術培植之地。舉凡名山大川,無不親蒞其境,涉足一探。且久慕武功為葛仙煉丹聖地,多產靈草嘉禾,於乾隆甲辰歲,足履江右。孟冬月,越武功山雪竹垇,因病滯留,遂與沈家父子一見如故。翌年三月,他攜於術種子再蒞雪竹垇,說他走遍諸多名山勝地,覺著雪竹垇山高地闊,炎夏氣溫涼爽,與家鄉於術原生地天目山頗為相似。於是教沈家以培植方法,言定三年之後再來收購。

    錢日台果然眼光獨到,十餘年過去,沈家培植的白朮,藥效與上品於術近似。採用輪作之法後,藥力、產量更是穩步提升,沈家供應過來的白朮,由最初的三年一次,發展到每年都能足額提供。而他的錢氏中藥房,成為沈家白朮在杭州的獨家銷售方。不知不覺間,西子湖畔錢氏大藥房,有了一幢兩進院落,面闊七間的大藥鋪。

    他十餘年的未雨綢繆,和小心維持,終於守到雲開見月明。

    「江右的信函,今天到了郵鋪吧。小金,你等會去看下,信函到了,馬上交給我。」突然間,錢日台對莫雲的回函充滿了渴望。

    他期待著莫雲能帶給他好消息,莫雲的能力,還是毋庸置疑的。

    「畢竟,簽定長約,沈家得到的收益,超過以往的一成。」錢日台輕笑著說。

    他相信,地僻山荒的沈家,更會果斷抓住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。

    翌日,錢日台匆匆走進店裡,正在抹著櫃檯的金小郎見了,連忙迎了上來,恭敬地喚了聲:「掌柜的,您來了。」

    錢日台見金小郎這般勤快,很是滿意。他一邊往後廳走,一邊隨口問道:「小金,莫雲信函到了吧。」

    金小郎點點頭,連忙從桌上的小木匣中拿出兩封信函,遞到錢日台手上。

    錢日台接過,揭開封蠟,抽出信函,看了起來。

    莫雲信上說,沈家已允諾,今年提供上品白朮之數,就按掌柜所說,比上年翻倍,約百擔之數。厚朴數量,只能按上年契約執行。三日前,已雇蘆市大船三號(艘),停於袁州下鋪碼頭。一俟收齊,用小艇十號轉運下去,裝上大船,半月可抵杭城。

    厚朴培植,非三五年能成,需十年、二十年計,這點,錢日台清楚。上回去信,也只是隨口一問,所缺之數,只能指望川蜀那邊了。

    錢日台最為看重、關心的白朮長契一事。信上說,因沈家沈廷貴突然身隕,恐有變數。俟藥材全數裝載上船後,他親自上山跑一趟,爭取年內簽妥。

    末了,莫雲又說,尚有二成白朮,按掌柜吩咐,留於宣市藥鋪,以備不時之需,留待明春再發運來杭。

    錢日台看完莫雲來信,眉頭微蹙,眉宇間的凝重之色逐漸濃重。許久,錢日台微睜雙眼,對候在身邊的金小郎吩咐道:「小金,把郝先生請來,我有事和他商量。」

    小金走了出去,隨後賬房郝恩麟推門進屋,雙手十指輕迭,朝錢日台拱了拱手:「掌柜的——」

    錢日台此時已端坐高椅,睜開兩眼,示意郝恩麟坐下,問道:「上品白朮,庫房存貨不多了吧?」

    「稟掌柜,庫房存貨,約有百斤。這幾日按您吩咐,每日只放十斤,不過,怕也堅持不了半月。」郝恩麟見問,起身回道。

    「百斤——半月——」錢日台喃喃自語,兩眼微眯,稍後嘴角一動:「明日開始,每日只放五斤,價格上漲三成。」

    「好。」郝恩麟聞言一愕,應了一聲。

    錢日台不曾想到,今秋不涼反熱,吳江陡發溫疫,引得白朮上漲,行情變化之快,讓人眼花繚亂。

    他聽說,溫疫初起之二、三日,患者晝夜發熱,頭疼身痛,醫家多用達原飲(檳榔、厚朴、草果仁、知母,芍藥、黃芩、甘草)療之,其法甚善。若遷延五六日不愈,患者心腹脹滿疼痛,四肢筋骨重弱,霍亂吐瀉;或胸脅暴痛,下引小腹,食少失味。唯用白朮厚朴湯(白朮、厚朴、半夏、桂心、藿香、青皮,乾薑、甘草)療治,才可達事半功倍之效。

    而今,吳江病疫洶洶,半月過去,尚未有平復,更有蔓延周邊跡象,造成寒熱之藥奇缺。往日,一兩白朮,價抵四十斤大米,眾人皆說死貴。如今,聞吳江白朮厚朴,七十斤大米,都換不來一兩白朮。省垣各大藥鋪藥房,尚有存貨者,只手可數。

    錢日台又想到另外一件事,今冬「術市」開市之日,已不足一月。

    今年,白朮需求陡增,天生術(出浙江諸山者,俗稱天生術)已屬罕見,狗頭術(出安徽宣城、歙縣)也不易尋得。術市能否正常舉行?屆時,有無足夠白朮進行交易?

    種種疑慮,讓他對即將到來的術市,有些看不准。


    前些年,錢氏中藥房拿去術市交易的,均是歷年積攢的天生術和狗頭術。每次,他也僅僅露個臉和走個過場,並未有人注意。

    今秋吳江病疫,各家藥鋪藥房白朮、厚朴存貨急劇減少。野生術更是輕易難得,往年不受歡迎的台術(台州產種植術),今秋居然大受歡迎,雖藥效遠遜於術,各家仍是爭相前往搶購。而糞力澆灌而成的雲術,往年各大藥鋪不屑一顧,今年竟然也有人問津。錢日台自有自知之明,深知自家非底蘊深厚的大藥房,即使能僥倖收到一些,也不過是些自己看不上眼的台術、雲術,況僧多粥少,又能分得幾杯羹?

    況且,自己手頭有更好的貨源渠道。十數年前,他遊歷江右,親手幫沈家栽下培植白朮這棵「搖錢樹」。而今,沈家栽培面積逐年增加,採收之術,也多以三年術為主。其藥效、藥力,幾與上品於術無二。前二年,更派莫雲常駐江右宣風市,設立藥鋪,專門收購沈家種術、厚朴,早就占得天時地利人和之利。

    對!就是沈家白朮。待此次到貨,立選鶴頸甚長、內有硃砂點,術上有須,生長三年以上,幾可亂真於術的沈家白朮,參加今冬術市,定能大賺一筆,也不負自己十數年之努力。

    不過,沈家白朮,他不會讓人知道,也不會透露半字。

    那是他的秘密。

    想到這裡,錢日台緊湊的眉頭舒展開,嘴角露出一絲笑意。

    「小金,拿紙筆來。」錢日台喊道。

    他得馬上去信江右,交代莫雲,將所收白朮,速速運來。而後,儘快與沈家簽訂長契。

    時限多久?五年?十年?不!越長越好。

    「小金,郝先生,吩咐下去。裝運白朮大船到杭,白天停於城外,夜晚進城,漏夜卸貨,不可讓人探知實情。」想了想,錢日台又吩咐道。

    「是。」郝恩麟、金小郎拱手應道。

    千里之外的萍鄉縣宣風市。晌午時分,莫雲又收到錢掌柜信函,要他速速收攏白朮,裝船運往杭城。吩咐他趁熱打鐵,與沈家儘速簽訂長契,不可半分懈怠。

    昨日,白朮已陸續到店。莫雲過目初檢,一一驗貨,發現皆為白而肥的上品之術,很是高興。

    挑夫說,餘下白朮,兩天內可全數運到。品質與此前的白朮,並無二致。

    「好。再有兩天,可全數收齊。到時裝上小船,轉運到蘆市大船,今秋白朮收購事宜,就能完畢。」莫雲鬆了口氣。

    長契之事,掌柜催促甚急,他思索了多日,左想右想,總覺卡在關鍵之處,現時實難推進半分。今天再次接到掌柜催函,莫雲急得額頭流汗。

    「難也——」莫雲右手撓著頭,長嘆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此番連接催函,掌柜雖未指責辦事不力,莫雲還是隱隱覺出了其中的一絲不滿之意。他曾以智信兩兼自比,更因老誠忠厚,賬簿清白無訛,頗得錢掌柜賞識,故宣風中藥鋪開業已有五年,至今他仍穩坐於此。

    此刻,手中拿著三封信函,就像三隻燙手山芋,握不住,不敢丟,他手足無措,壓力山大。

    還是出去透透氣吧。

    看看申時已近,莫雲走出藥鋪,來到普濟橋碼頭。

    碼頭上空蕩蕩的,並未見到一人。一條麻繩,一頭纏繞於河邊一塊巨石上,另外一頭,拴著一艘官板子。官板子一動不動,孤零零飄於水中。

    「水又淺了。」莫雲彎下身子看了看,搖了搖頭。今秋晴熱雨稀,上游來水,比正常年份少了足足三成。前天官板子還齊平碼頭最下的一級台階,兩天過去,水位又低了半尺。

    若持續不雨,水位再降,白朮運杭,鐵定會延誤。他發現,原本非常簡單的船運之事,竟然也變得有些棘手。

    想到這裡,莫雲感覺額頭熱汗直流,他抬頭看了看,太陽慘白慘白的,依舊熾熱無比。

    他從袖口抽出一條汗巾,擦了擦額頭,三步並作兩步,匆匆往回走。

    前面芥子山上,便是巍峨的關帝祠。

    莫雲跟著錢掌柜走過不少地方,見到不少地方都有關帝祠,上至通都大邑,下達城鄉僻壤。眼前芥子山這座關帝祠,背東面西,初建時間無人知曉,牆上嵌著的青石銘文碑,清清楚楚告訴你,它的來歷,可不一般。

    碑刻題曰《宣風重建關帝廟碑》,嵌入大門左邊牆上。

    聖朝康熙二十二年癸亥,關帝祠復建,江右大中丞安公世鼎親撰碑文,述其修葺始末。一時名公巨儒,乃至普通商販,過宣風,皆進祠展謁,知敬知畏。

    錢氏中藥鋪,距關帝祠不過三百餘公尺。當年,錢日台選中這裡,不僅這裡緊鄰碼頭,貨物上下船方便,更是冀望關帝聖君,驅邪避惡、招財進寶。後來,更是立下規矩,藥鋪管事之人,每日需進關帝祠上香禮敬,逢帝君誕辰之日,更要奉上鮮花時果珍饈之儀。

    當下,莫雲自覺眼前之事,頃刻之間,怕是難以解決,自然進關帝祠,祈求帝君襄助。

    莫雲點燃三支馨香,匍匐在關帝座像前,虔誠禱告道:

    「欲酬神續,恭叩帝閽。弟子莫雲,乃浙西於潛縣人氏,現充江右錢氏藥鋪管事。杭城中藥房錢大掌柜,委弟子與沈家商簽白朮長契。詎料,沈家陡遭變故,長契命運未卜。又,今秋雨稀,袁河水淺,難以行船,恐滯貨途中。弟子誠惶誠恐,匍匐於帝君座前,伏望離明繼照,巽命重申,霖雨普降,長契順遂。若得蒙帡幪,永深感戴。」

    禱畢,莫雲起身又拜了三拜,走出大殿,回到店鋪,找到挑夫,托他告知廷岳、宗高叔侄,明日務請來店,有要事相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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