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8章 後記

作品:《女護衛

    永興七年,  藩王的叛亂落下帷幕,御駕親征三年之久的帝王回了京都,下達了一系列與民休養生息的政策。一筆閣 m.yibige.com 更多好看小說

    這一年,  被後世的史學家認為,  是大魏朝由中興走向強盛的重要轉折點。

    批改奏摺直至深夜,  積威日重的帝王方回了寢宮歇息。

    由人解了冕冠龍袍,他揮退殿裡的所有宮人,孤身走向空蕩蕩的龍床。

    正值寒冬,  寢宮裡燒著地龍,溫暖如春。

    可合衣仰臥在極盡奢華的錦被繡衾中,他卻覺得這偌大的龍床,  這沒有絲人氣的空蕩寢宮,  讓他猶臥孤枕寒衾,空虛寒涼的讓他心頭隱隱又要滋生些旁的念頭。

    他強制壓抑,可那些念頭如細線一般,稍不留神就順著他心底的牢籠竄出,流竄向他的五臟六腑,四肢百骸。

    這些年裡,饒是征戰在外,每年也有兩到三封的密件傳到他手裡,  全是有關宜州封地的情況。

    不同其他藩王的作威作福,趙元翊就藩之後,反而輕徭役薄賦稅,重視農桑發展經濟。他聽說了她改良了農具,  提高了生產力,  還聽說了她讓人從海外尋得了高產的農作物,  使得宜州百姓人人皆可填飽肚腹。

    這些年裡,  宜州政治清明,封地的那些屬官們大多不敢作威作福,行些欺壓良善之事。不僅是他,連朝中官員甚至京中百姓,都聽說了宜州是何等的繁榮安定,小小的宜州在戰亂的這些年裡,宛如一方世外桃源。

    他也得知了,宜州的不少人還自發的為那趙元翊與她建了生祠,感謝他們為讓宜州百姓安居樂業。

    當日削藩制度下達後,其他幾位藩王直接反了,聯合成勢起兵造反。唯獨宜州安靜如初,沒有摻和進這些事來。後來他也順應民意,平息藩王之亂後,唯獨保留了宜州的那處封地。

    他閉眸強抑制住心口的躁動。

    沒人知道,他順應民意是其次,逼壓住自己不向她伸手,方是最主要的原因。他著實是怕,怕一旦收回宜州封地,一旦打破如今的平衡,他會再也控制不住自的貪念,繼而發生無法預料的後果。

    昔日上書房裡,那令他肝膽俱裂的一幕,他不想重演。

    憶起往昔,那日上書房算是他命運的轉折處。這些年裡他也無數次的在想,若是當年父皇允了他離京,那麼他與她,是不是還會有可能?

    畢竟,按照當時他所計劃的,離京就藩後就會養精蓄銳幾年,暗自屯兵蓄養軍隊,五至十年間必定聯合眾藩王一舉攻入京城,拉那趙元翊下馬。順勢將藩王瓮中捉鱉一網打盡,一舉完成登基、削藩大業,讓大魏一統,天下承平。

    他上位那時,便是將她收入囊中之際。

    他可以留下趙元翊的性命,只要她肯安心待在他的身邊。他可以不計較從前往事,待她如珠如寶,加之他有孩子這一籌碼,他不信她如何能不從?

    或許,當日他若能就藩,才是最好的結果。

    他睜眸環顧空蕩蕩的寢宮,強烈的不甘湧上他心頭。

    不甘吶,不甘!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這一夜,他做了個很長的夢。夢裡的他,終於如願以償的就了藩,帶著她的孩子逃脫了就藩路上的重重殺機,成功回到了封地。

    沒過多久,父皇病逝,趙元翊登基,改元太初。

    趙元翊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點卯兵力,沖他封地全線壓境。而他早已與幾大藩王勾連成勢,聯盟起兵,奮起反抗。

    這場仗打了足足兩年,打的國庫空虛,民不聊生。

    再打下去,便要天下大亂,大魏分崩離析。

    趙元翊終是收兵了,同一年他也迎娶了幾位藩王之女,或為正妃,或為側妃。

    他在封地養精蓄銳的這些年裡,他也時刻關注著京中事,關注著她的動向。她與趙元翊之間的感情好似出了問題,兩人竟日漸疏遠,趙元翊登基後,她沒有入主中宮做趙元翊的皇后,卻是穿著繡鷹蟒衣,腰掛鑾帶成日出入皇城司,成了掌控皇城司的大都督。

    聽到這個消息時,他一整日都未回過魂。

    他不敢相信她竟做了趙元翊手裡的刀,更不想像從前連只雞都不敢殺的純善女子,如今出入煉獄般的皇城司,手染鮮血殺人如麻的樣子。

    接下來的這些年裡,世間人對她皆是罵聲,饒是他這偏遠的封地,在酒肆茶樓里都能偶爾聽見人議論痛罵她的聲音。她安排察子查探各方細作,但凡查到有與藩王通信的,一律抄家滅門,毫不手軟。每次抄家滅門,皆是她帶隊前去,無論男女老少哭求皆不為所動,一律令人押上刑台。

    她手段酷厲,不近情面,京城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,無人不痛罵她為妖婦,恨她欲死,暗地裡對她的刺殺不曾止過,行巫蠱詛咒她下地獄的人更是不計其數。

    連他在封地聽說了世人對她的那些惡毒詛咒,都忍不住血氣翻湧。

    太初六年,他帶著兵強馬壯的叛軍,聯合幾大藩王之勢,出兵直攻京師。太初八年,他與趙元翊的這場鬥爭終於有了結果。

    亦如計劃的那般,俘獲趙元翊為階下囚,同時他於慶功宴上突然發難,將幾大藩王斬於刀下。那些藩王聯兵群龍無首,很快他就控制住了京中局勢。

    不是沒有人罵他心狠手辣,過河拆橋,可皆被他以刀封口。他殺的人不敢不服,最終以強勢之姿登上了至尊寶座。

    城破的當日,她就被他的人請到了昔日的禹王府邸。亦如他設想的那般。

    只是與他預期不同的是,她不肯屈服於他。

    待稍稍控制了京中局勢後,他就進府去看她,彼時的他龍袍加身,天下大勢盡握他股掌之間。而此時的她卻是兩日兩夜不進食分毫,她不吃他府上一粒粟,不用他府上一滴水。

    他端著米粥掐了她臉頰迫她吃下,她用力揮開,臉龐如清霜似的看向殿外方向。

    他盯著灑落地上的米粥與碎瓷片,臉色陰霾如水。

    「你想死不是?難道活著不好?」

    她沒有看他,手指卻在桌面上,一字一字極用力的寫——

    生不可不惜,不可苟惜。

    夢裡的他死死盯著這句話,饒是覺得有些熟目,可還是因著刺目而壓下了這點熟悉之感。苟惜,原來在她看來,跟著他,是苟且偷生。她寧願去死,也不願再留他身旁。

    原來,他竟招她如此憎惡。

    「你!」他掌骨用力掐著她的肩,面色陰狠,此刻的他再也維持不住素日的風度,「成,你不惜自個的命,總該惜那趙元翊幾分罷!」

    她神色不動分毫,手指慢慢點在案上。

    『我若屈從,便是打斷他的脊梁骨,他會比死還難受。』

    他不願相信的看著那字,只覺此刻一股強烈的嫉恨從心底升起,再也難以按下。她能這般的懂那趙元翊,為何就不能稍稍去了解他,體諒下他?她為了那趙元翊,寧願當刀,當世人痛罵的妖婦,卻不肯稍稍為他退讓半分,在他羽翼下安穩度日。

    憑什麼呢,那趙元翊有什麼好,值得她死心塌地!

    他又輸給趙元翊什麼!

    嫉恨如那穿腸毒藥,燒的他肺腑灼痛,兩眸發紅。

    當他撕了她衣裳,強勢的就要入她身子時,她卻不管不顧的就要往那床柱上撞。

    他一把拉回了她,掌腹扼上細薄的頸子,忍的指骨泛白手掌發顫。這一刻他真恨不得能就此掐死了她,一了百了,也省的他日夜被她身影攪得不得安寧。

    他終是寸寸放下了手,下床穿戴齊整後,他讓下人將多多帶了過來。

    「父皇。」八歲的多多已然成長為小小少年,拱手行禮,知禮懂事,是他最看重不過的長子。早在封地為藩王時,他就將其冊立為了世子。

    「過來跪下,求你母妃留下。」

    多多驚愕的看向她,他父皇突如其來這話顯然讓他措手不及。他母妃,不是尚在封地府中嗎。

    「那只是嫡母,不算你母妃。她,才是你生母。」

    她卻猶似未聞,隨意攏了下頭髮,就重新坐回桌前坐好。眸光自始至終都未曾朝孩子的方向看過半眼。

    他看的心涼,震怒之下掌腹卻倏地掐上了孩子的脖頸。

    「我不信,你連多多的命,都能不要。」

    「父皇!」

    多多震驚的看著那面色森然的父皇,不敢置信。

    她不為所動。

    饒是他最後抽出了佩劍架在了孩子頸上,她也只是在桌面寫上,『我不欠他什麼。』

    頓了瞬,她又寫,『我也不欠你什麼。』

    他依舊不肯信她能如此狠心,劍刃逼近了孩子脖頸分毫。幾乎瞬息便有血絲沿著劍刃而下。

    多多忍著痛呼,只是兩眸含淚,又驚又難受的看他父皇,不知父皇為何要傷害他。

    他忍著不去看孩子震驚難過的眸光,只一味的盯著她,似要從她臉上尋到他想要看到的痕跡。

    可是沒有,她的冷情讓他心驚,又心涼。

    僵持了許久過後,他手裡長劍哐啷落地。

    他指著殿門處讓她滾,她沒有遲疑的起身就走。

    他猛地上前半步,似要去追,卻最終強捺止住。

    用力握著多多的手似給自己安慰,他立在殿門口處看她離去的背影,看她決絕而去,看她連餘光都不成朝他們看過分毫。

    沒有哪一刻他如這一刻般頹然。

    因為他清楚的知道,他留不住她。

    若說之前他還有足夠的信心,有足夠多的籌碼將她留下,讓自己得償所願的話,那麼這一刻他方知自己錯了。她看似清瘦柔軟,可骨子裡卻決絕堅韌,決定好的事情,絕不回頭。

    再強留她,她只有死。

    提起死,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盤旋在他心口。

    他謀劃了這麼多年,忍了這麼多年,可就是為了要她死的結局?不是的,他斷不是要她死。

    關押了趙元翊整整兩月後,他終是放了他。

    還其寧王稱號,給了他毗鄰京城的靈州作為封地,讓他就藩去了。

    他們離京那日,他就站在城口的瞭望台上,心裡也划過不妨就此放手的念頭。不過,心中的那股濃濃不甘,終究是占了上風。

    如今手握權柄,他尋起人來也方便,不出半年光景就尋到了常年遊歷在外的醫聖。不過這一回他並非是尋他要那滋補藥方,而是要他研發忘憂藥,讓人忘卻前塵的藥。

    醫聖剛開始不願鑽研這等害人藥物,可在他威逼利誘之下,也終是妥協。他遂召集天下醫術高明的醫工,從旁協助。

    若說他跟她還有絲希望,那麼這絲希望就寄托在這藥物上。這藥,將會是他們之間最後的可能。

    只要她能忘了從前,他相信,他跟她還有將來。

    可等待的日子終是難熬,每每聽著密探傳來的情報,他都妒火中燒。嫉妒如孽火,也在逐步焚燒他的理智。

    他知她陪著趙元翊度過了那段頹廢的時光,知她跟趙元翊齊心治理封地民務政事,漸漸將封地打造成百姓可以安居樂業之地。有屬官朝趙元翊進言,未免招到猜忌,最好還是表現的昏庸無度、殘暴不仁的庸王之態為好,她卻從旁打斷,告訴趙元翊說,隨本心而活。她說生命在寬度不在長度,活的有意義,活的精彩才重要。

    她對趙元翊這般的百般維護,焉能不讓他妒火中燒?

    在知道趙元翊要迎娶她過門時,他終究還是按捺不住,派遣禁衛軍招那趙元翊入京。

    將趙元翊不由分說關進大牢中時,他稱病休朝數日,暗裡卻帶著心腹離京去往了毗鄰京都的靈州。

    他到底還是在行宮裡等到了她來。

    她穿著素色的斗篷遮了半邊的臉,立在宮門口,巴掌大的臉兒雪白雪白。

    「我的要求不過分。」他儘量緩了聲不現威逼之態,唯恐激起了她決絕之心,「就三日,過後我就放了他。」

    她立在那沒動,雖未踏進來,可終究也沒轉身離開。

    他見此,心裡定了大半。

    他看著她垂落下的雙眸,試探性的去拉她的胳膊,「你不必擔心,他在京中什麼都不知。答應我,總好過眼睜睜看他死,看曹家軍全軍覆沒罷?我想你也於心不忍的。」

    手腕稍用力,他就輕易將她拉近了宮裡。

    沉重的宮門闔上的時候,他手臂擁著她,強捺心底激狂的帶著她往內殿的紅面大榻上去。

    他知她會應的。這個要求他琢磨了很久,他有很大把握能卡在她接受的臨點。

    若要她就此留他身旁度日,她斷是死也不肯。

    可若如此刻他提的要求,只陪他三日,如此來換趙元翊的性命與寧王府眾人的性命,他相信她會應允。

    結果,如他所願。

    素色斗篷落地,錦裙、薄衫、夾雜著金玉扣帶、繡龍常服接連逶迤於地,玉釵清脆的落地聲響後,柔順的烏髮如瀑般披落下來,很快就鋪陳在華麗柔軟的被寢之中。

    他重重抵弄的時候,她撇過臉落了淚。

    陷入這般讓人不願復醒的極致美夢中,他不願在此刻去深究她落淚的緣由,捧過她掛著淚的面頰,讓她看著他。

    「莫怪我你總歸,得給我絲甜頭罷。」

    便是稍稍予他一些,也能就此稍稍平息些他心底的妒火。否則,妒火燒的他失智後會做出什麼難以預料的事,連他自己都不敢說。

    三日後,他開了宮門出來,饜足卻又不知足。

    此後每一年,他都會尋個由頭關上趙元翊一段時日,而後他則暗下到這靈州,尋她要三日甜頭。

    一直相安無事,直待永興六年的時候,被那趙元翊當場撞破了此事。

    本該待在牢獄中的趙元翊卻突然出現在了行宮,手持太子令牌直闖進內殿。看清內殿情形的那一瞬,他見那趙元翊的脊骨真的猶似彎了下去。她怔怔的看著,失了魂般,落下眸光之時,手指也發顫的去撿地上那些被撕扯凌碎的衣服。

    趙元翊幾步過來,脫了身上的衣服裹在了她身上。

    抱起她離開之前,趙元翊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臉上。

    「趙元璟,你不是人。」

    回京之後,他讓人將太子叫來,一巴掌扇他臉上。

    太子挺著脊背跪在大殿,長成清朗少年的他,跪在他跟前毫無懼色。

    「總不能讓皇叔,尚蒙在鼓裡。」

    他面色剎那冷鷙,沉冷的盯視著跪地太子。

    「你如何得知的?」

    太子抬起臉:「父皇甭管兒臣如何得知,兒臣只望父皇莫要色令智昏,留下千古污名」

    話未盡,又是一巴掌沖他而來。

    「放肆!給朕跪著!」

    他沒有再理會太子,而是去了太醫院詢問藥的進度。

    藥是半成品,只有五成把握。他還是拿了藥離開。

    依那趙元翊的性子,要麼拼命,要麼求死,斷不會無聲無息的忍下此事就此苟活。而他怕就她決絕下做出什麼事來。所以現今,也到了非用藥不可的時候。

    他罷了早朝,在上書房裡一直在等,五日後終於等到了趙元翊提著劍孤身進京。

    這顯然是來求死來了。

    也是,趙元翊重情,焉能忍心拉著曹家軍共赴死路。此番也不過想來求個自我了斷。

    他直接讓人將趙元翊關押進了牢房,又等了半日,等來了她進京。他讓人驅車將她帶進了宮中。

    進了上書房後,她就脫了外裳。

    他死死盯著她裡面的那身孝服,怒從心頭起。

    她站在那,滿身疲憊,卻又滿臉冷漠,透著看輕生死的淡漠。她除了要求見趙元翊一面外,不肯回他的任何話。

    「好,看來你也是求死來了。」


    他怒極反笑,撫掌兩下,便有宮人端著玲瓏酒壺過來。

    「朕依舊還是給你選擇的餘地,要麼留朕身邊,要麼飲下這酒。」他從御座起身,往她的方向走去,「你想清楚了,一旦做了決定便再無反悔餘地。」

    她卻毫不遲疑的去端那酒壺。

    縱是知那酒壺裡盛放的何物,他心裡還是因她的選擇生怒。可怒之餘,心中又難掩蕭索。

    「你當真想好了?不同與當年的那藥,此藥是真的。」

    她執酒壺的手一頓,看向他,慢慢蠕動唇說了一句。

    『我喝過絕嗣藥了。就在當日離開行宮後。』

    她扯動了下唇,似嘲似諷,猶似在告訴他,她似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圖。看穿了他每年去行宮時,都是每每特意尋的她易孕的那幾日。似在告訴他,他打的什麼主意,她都知道,但是不會讓他得逞。

    他面色驟變,赫然道:「不可能!」

    他的眼線並無秉明此事。

    『總有眼線,看不見的地方。』

    慢蠕動著唇說著,她斟滿了杯酒,『我受夠你了。』

    她字字扎心,扎得他喘不上氣來,卻又不捨得離她面上分毫。

    『從前聽人說,這世間,總會有個人來給人個教訓。』

    『以前我不信,現在信了。』

    『這一生,你這個人害苦了我。知我有多恨你?』

    『恨到來生,我寧願投胎做石頭子,做木樁子,都不想再與你遇見。』

    她素手端了滿是汁液的酒杯,『以前你讓我選,如今也讓我選。』

    『那麼,以前我如何選的,今日我便如何選。』

    在她舉杯的那剎,他猛攥了她腕骨。

    「你可想好了?」

    但凡他們之間還有旁的希望,他何曾願意讓她喝這杯忘憂藥。忘卻前塵,同樣忘卻的還有他們之間的那些過往。縱那些過往多有不堪,可都是他們之間的記憶。

    她冷冷的看著他,直待他寸寸鬆了手。

    玲瓏杯見了底,她將空杯擱在盤中,抬袖輕輕擦拭著唇瓣。

    他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看,渾身肌肉緊繃,握在身側的掌腹都絲絲縷縷的冒著汗。

    「如何?可有何不適?」

    她擦拭的動作頓了下,朝他看過一眼,又悠緩的朝殿外的方向看,神色幾許恍惚。

    「我已派人將趙元翊放出,相信他很快就會過來。」

    他確是沒撒謊,在接她進宮的時候,他就派人放了趙元翊。因為他要讓對方親眼見到,她忘卻前塵往事的模樣。他讓要趙元翊徹底死心。

    這會,趙元翊應還在趕來的途中。

    聽後,她眸里似有神采划過,可轉瞬卻又黯淡下來。

    他看在眼裡,難免生妒,可此刻他更關心的還是藥效。

    「你」

    話剛起了個頭,他已面色駭變,因為他見到自她唇角蜿蜒下血絲來。

    「不——!」

    他驚恐欲絕的去扶她軟倒下來的身子時,殿門被人從外重重推開,伴著刺目晃進來的白光,趙元翊瘋似的狂奔過來。

    「蘭蘭!蘭蘭!」

    趙元翊一把推開了他,他踉蹌的到底,眼睛卻始終驚駭欲絕的盯著倒下的她,不敢相信眼前這幕。

    「御醫呢!叫御醫啊!」

    趙元翊抹她嘴邊的血,可如何也抹不乾淨,仿佛她的血流不乾淨般,一直在沿著她的唇角滑落。她奮力睜了睜眸看著那趙元翊,動著染血的唇似要說什麼話,手也慢慢的抬著似要去撫人臉上的淚。

    她閉眸的瞬息,手臂從半空滑落,無力垂盪觸在冰冷的地磚上。

    「蘭蘭,蘭蘭你醒來!你醒來啊!」

    趙元翊搖晃她,人似癲狂:「誰讓你死的?誰讓你死的!不是說好了,你去那海外,看那西洋景,好好的過活嗎?你答應我的啊,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啊!」

    「趙元璟!你殺她做什麼,你不知她不怕死的嗎!你殺我啊,有什麼仇怨你沖我來,千刀萬剮我都不吭聲!你殺她做什麼,她這一生做錯了什麼啊——」

    趙元翊抱著她痛哭痛嚎,以頭搶地,磕的滿臉是血。

    他已聽不清旁的了,他滿眼全是她氣絕身亡的模樣。

    「不可能,不可能」他趔趄的要爬過來去摸她的脈象,卻被趙元翊幾次踹開。

    「給我滾,不許碰她!」

    趙元翊滿目猩紅,「趙元璟,你若還有一點良知,便將我們二人合葬。你害苦了她一生,如今我們二人雙雙赴死,想來你也應滿意了。但願你最後能做個人罷。」

    說完,便用匕首削了自己十指,又毫不猶豫的執匕首戳進自己左耳,倒在她身上氣絕身亡。

    他兩眼發直的看著相擁而亡的兩人,整個人漸漸癲狂的笑了起來。

    「不可能,不可能!」

    他嘔心瀝血謀劃了這麼久,他隱忍等待了這麼久,不可能是這般結局收場,不可能,他不信!!

    猛地從龍床坐起的時候,趙元璟冷汗淋漓。

    他環顧著這帝王寢宮,一時間分不清噩夢與現實,忙喝令了人進來。

    宮人躬身垂首進來,他劈頭蓋臉便喝問:「今年是永興幾年?」

    「回聖上,是永興七年。」

    七年,不是六年。

    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的繼續問:「宜州寧王可還在?」

    宮人低了聲,卻愈發恭謹:「在呢,聖上。」

    趙元璟沉沉的靠在床頭,緩著剛從那虛脫之感。

    原來先前在做夢,好在是夢。

    「去打水來給朕洗漱。」

    「是。」

    趙元璟閉眸深喘口氣。

    他屈指用力揉著眉心,緩著夢裡給他的那些衝擊。

    夢,是夢,可卻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

    這些年裡,閒下來時,他難免就會去想若當年就藩的話,他與她是不是還有一線生機。也時常去想,她為了孩子會不會向他妥協。

    當年上書房那幕隨著時日越久,威力在他腦中漸淡的時候,他也不是沒起過拿趙元翊要挾,逼她就範的念頭。雖說每每關鍵時候被他強行遏制住,可念頭終究還在。

    甚至,他尋了那醫聖過後,也的確是起過要其研究忘憂藥的想法。只是最終,他卻是將醫聖送往了宜州,去給她調理身子。

    或許夢就是昭示,也是讓他死心,讓他知道,即便他如何去做,她也不可能再屬於他。

    此回,他是真怕了。因為剛才那夢,太過真實,讓他觸目驚心。在她倒下那刻,他內心陡然升起的恐懼與悔意,饒是他此刻夢醒,都似牢牢刻在了他骨子裡。

    打濕的巾帕覆在臉上,他沉默的將自己最後的那點私念逼回了牢籠。

    他承受不了她死的後果。光是想想,都萬箭攢心。

    好好活著罷,好歹他也有個依託所在。

    遠在千里之外的宜州,有人夜半同樣睡不著覺。

    趙元翊翻來覆去睡不著,時文修嫌他總翻身動被子,遂就不滿的推推他示意早點睡。

    「修修」見她抖了下肩,就忙改口:「蘭蘭。」

    大概是聽慣了他叫蘭蘭,如今再聽他喚修修,總覺得雞皮疙瘩似都要起了。她遂就讓他還是從前那般喚她,省的她也覺得怪怪的。

    「你說趙元璟那老陰貨,他怎麼就不大婚呢?宮裡頭連個女人都沒有,他總不是要絕後了罷?」

    他實在忍不住了,這都永興七年了,趙元璟登基七年了竟還不娶後納妃,這簡直太不對勁了。本來那陰禍絕不絕後的,也不干他的事,可關鍵是一年四季宮裡頭偏要給多多送來四時用的衣服鞋襪等用物,還不時的送些小孩子喜歡的玩物,瞧起來也忒上心了些。

    更關鍵的是,前些年多多啟蒙的時候,趙元璟派了老帝師入宜州,前來教導多多。

    這些架勢,如何能不看得他心驚。

    趙元璟的意圖太明顯,趙元翊如何不察覺一二。

    不免就有些咬牙切齒:「也不知他圖的什麼。該死的,自己該生不生,偏盯著旁人家的兒子打主意。」

    時文修本來有些困,聽了他這話難免也會多想,便也沒了睡意。她也聽曹興朝私下偷偷說了,京中達官貴人中也都暗自傳著小道消息,道是當今是有立侄為皇太子之意。

    這樣的消息無異是顆石子,投入了他們現在安寧的生活中。

    「那趙元璟大概就是不想讓咱太安生了!」趙元翊從後將她緊擁著,憤聲:「怎麼世上會有這種老陰貨!」

    時文修喉中有些癢,忍不住咳了幾聲。

    他忙給她撫背,心疼又自責:「是我不好,說這些作何,讓你煩憂。不想這些了,你早些睡。」

    她擺擺手,示意自己沒事。

    他卻不放心,喚下人端了溫補的湯藥過來,直待哄她喝了,這方稍稍安心。這兩年來,她的身子頻繁的不爽利,瞧著似一年比一年的虛弱。

    「蘭蘭,你千萬要好好的陪著我。」

    待她沉沉入睡,他擁緊了她,心裡無聲說道。

    永興十四年,御駕親臨宜州。

    「朕想單獨見她一面。」

    趙元翊面容憔悴黯淡,聞言他並沒有什麼不快,反而沉默的頷首應了。他帶著那冕冠龍袍的人來了內殿,開了殿門。

    「你進便是,她應下的。」

    內殿裡布滿了濃重的藥味,趙元璟抬步進去,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半倚在床榻上,捂唇咳嗽的女子。

    這幾年她飽受病痛,年紀尚輕鬢髮就落了霜色。她整個人枯瘦,病的不成樣子,憔悴殘敗的宛如風中枯葉。

    他坐在床前無聲看著她,她病歪歪的靠在床頭,枯瘦的手指落在身側寫著,問他可有何話想說。

    他其實也不知要說什麼,又要從何說起。

    沒見她時,他時常夜裡輾轉,渴求著再次見到她。可如今見著了面,明明胸腔里似有萬千言語,卻又難以吐出話來。

    這一面,他們都知,大概是此生最後一面了。

    他艱澀的目光落她病體沉疴的面上,流連在她清雋的眉目上,隱約見到了她從前的模樣。

    他怕至死都難以忘懷,昔日她愛慕他時,每每看向他兩眸宛如瑩著細碎微光的動人模樣。

    「昔日軍帳里,我問你要不要留我身旁時,你為何不肯留下?」

    這是他始終難以釋懷的一點,明明他能感覺她對他是在意的,可她卻偏偏不肯留下。他再三的問她,她的答案依舊是離開。

    正因如此,他誤以為她心向舊主,由此狠心將她推向了萬丈深淵。那夜過後,他們自此漸行漸遠,再也沒了可能。

    『大概是因為,那時的我害怕黑暗,怕陷入你的腥風血雨中。劉老漢的事一出,我其實就怕了,也正是從那時起,我就產生了退意。』

    他怔怔的看著。

    時文修慢慢寫著,『還有重要一點,那便是,我不願做旁人的附屬物。時文修,就是時文修,是獨立的個體,做不來旁人院裡的金絲鳥。』

    他屏息看著,好似意識到了她接下來要寫的內容。

    她指尖在寫:『你覺得讓我做妾,是對我的恩寵,其實我能感覺到你的誠意,也知於我這身份而言,於這個朝代而言,確是對我的恩寵。只是,我不能接受,因為我有自己的想法。我未來的夫君,他只能有我一人。』

    『可是覺得我異想天開?不,我自始至終都是這般想法。如果對方做不到,我寧願捨棄不要,哪怕我再在意他。』

    他失魂落魄的看著,這一刻他終究明了她的想法。

    換作曾經,他確是會認為她這是異想天開,可在經歷了讓他難以忘懷的她,其他女子再難入他的眼的今日,他能稍稍理解了。當心被一個人塞滿了,如何還能容得下旁人?同樣的,也會奢望著對方再容不下旁人。

    離開之際,他的目光反反覆覆的落在她臉上,似要牢牢將她刻在心底。

    「可還恨我?」

    她笑了笑。

    『或許罷。』她眸光投向了窗外,幾番失神後,指尖落下,『只是覺得,可能的話,下輩子再不來這了。可能的話,下輩子,都別遇見了。』

    他出了內殿後,見到了與趙元翊一道站在殿門外的少年。俊朗清逸,與他曾經那夢境裡的少年一無二致。

    「皇伯父。」

    他頷首,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肩。

    「待讓多多進京罷。」

    趙元翊沒有應聲,沉默少許後,突然對他道了句:「有一日我做了個夢,夢見你挖我的墓,將我們夫妻二人分開而葬。七哥,你會這般做嗎?」

    一聲七哥,讓趙元璟神色稍頓。

    「你多慮了。」

    趙元翊卻笑:「不,我還真不敢大意。」

    說完後他拍了下兒子的胳膊,笑道:「來日,可千萬將你父的墓地看好了,莫讓任何人動。」

    「父王」

    「止住,莫做女兒態。」

    語罷,就抬步進了內殿。

    趙元璟回頭看著內殿,聽著裡面傳來的低語笑聲,立在門外看了許久,聽了許久。

    御駕回京那日,天上飄了雪,如棉如絮,紛紛揚揚的灑落大地。

    八百里加急邸報傳入京城——寧王妃薨了。

    趙元璟立在一片素白的天地間,環顧這白茫茫的世間,恍惚間好似見到了當年嬌俏活潑的她,笑語盈盈的跑向他,清脆的喚著他,主子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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